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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门中人大多都听说过,天宿萧免降刑于邪魔时,总会有一场诘问。

封家家主灵魄被笼罩在“免”字剑的金光中,听见天宿低冷的嗓音响彻脑海,如同天地间横扫的风,问他:“缘何至此。”

听到这传说中的四个字时,封家家主还剩最后一点灵识。

他想:用在邪魔身上的诘问居然有一天会落到我头上。原来……我也算是邪魔了。

明明最初的最初,他是个满心抱负、想要斩妖除魔的仙门弟子。

天宿剑下,他一生的画面在诘问之中匆匆而过——

他是世间少有的、见过神木还没有死去的人。

他十二岁时陷入过濒死之境,看见过那株参天巨树在山顶华盖亭亭的样子,尽管有些模糊,但他记得那确实有点像人间的杏花。

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后来的自己会在封家藏一座高塔,塔里嵌着那株巨树碎裂的枝桠。

十七岁那年,他路过最初的京观,看见那些巨大坟冢的时候,也曾叹惋过:“可怜多少英雄骨,都是过去战死沙场的人……”

那时候的他也从未想过,后来的自己,会将那些叹惋过的尸骨拖进自家秘地之下,借它们铺一条路。

二十岁那年,他初露锋芒,一度小有些名气,给自家长了不少脸面。他还听说过,京观一带常有凶邪作祟,有不知姓名的修行中人常常帮扶附近百姓,听闻的时候,他说过一句“倘若将来机缘合巧,定要去拜会一番”。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那位不知名的修行中人,就是留守在京观修筑高塔的散修。他更是从未想过,后来的自己非但没有好好拜会,还成了导致散修走火入魔的罪魁祸首。

成仙成魔,是善是恶,好像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同许多仙门中人不同,他刚及弱冠就成了婚,道侣是他的青梅竹马。都说少年相识的夫妻最是恩爱,他们很快就有了第一个孩子。

可悲的是,那孩子胎死腹中,没能真正出生。他宽慰道侣良久,说那或许是受了邪魔气的侵染,往后就好了。

很快他们又有了孩子,这次还是差点胎死腹中,好在最终堪堪保住了,生出来是个儿子。只是因为娘胎里那番折腾,天生根骨有些虚。

但那又怎样呢?他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

又是一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相较于儿子的出生,女儿要顺利得多,所以天资聪慧,根骨也佳。

世人都说,儿女成双是大吉。

没人能体会他那几年的心情,就像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宝贝那双儿女,他恨不得将那两个孩子捧到天上去。

他看着那一双儿女一点点长大,教说话、教认字、教剑术……教他毕生学来的所有东西。

那些年,他几乎都快忘了精进修为这件事了,一心一意在做慈父。周围的人时常拿这打趣,他听了都是一笑,答道:“就当我魔怔了。”

可惜,那双儿女终究没能养到成人,先后死在少年时,死时都是十二岁。同他当年濒死是一样的年纪。

他的道侣当时重复地说着:“为何如此,我不明白……”

但他心里其实明白——那是天命绕了一个巨大的圈,给他的报应。他当初没有真正死去,如今就让他体会了一把相似的滋味。

他亲手将那双儿女抱进棺木,从此再没笑过。

慈父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修者。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钻进牛角尖了,只是自己尚未发觉——他正当最好的年纪,又只顾闷头精练,修为很快上了境界,不仅在自家,在人间修士里也成了佼佼者。

神木被封禁时,他那一门斩过诸多妖邪、帮过诸多百姓,广结善缘,又因为曾经见过神木,颇有仙缘,被点为封禁之地的镇守者,得姓为“封”。

他们大概是人间罕见的接过一道天诏的人,但既然是封禁之地,便不能与外人说道,于是这件光耀门楣的事情成了封家只有家主或是准家主知晓的秘密。

他就是那个知晓秘密却不能说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极矛盾又极复杂的滋味,就像是锦衣夜行。

那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非纯粹的善者,还有太多世俗的欲望,他尤其期待着回报和赞誉。

他甚至在某一瞬间生出过怨愤:他知道自己曾经死过又活了,命是抢来的,会有代价。但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为何不能平了那代价,让他过得圆满一些?

天命不公平。

最初冒出这种想法时,他还会不动声色摁回去。

后来时间长了,又或许是因为久居高位,修为在人间也渐渐封了顶,再有这些想法时,他几乎是放任的了。

他放任自己回味这一生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捋着,那些值得,哪些不值得。他开始觉得自己所得太少,怨恨也有道理,不甘也有道理。

于是……从某一天开始,他忽然想要让那双儿女活过来。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年那句“就当我魔怔了吧”,很久很久之后的这一天,一语成谶。他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夜半掘出儿女的棺木,做了阵圈住他们,然后找寻一切可行之法,想让那双儿女活过来。

***

他后来有时会想,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相信那个梦。

那是他最疯魔的一段时间,某天夜里坐在堂前忽然入了一段怪梦,梦里有人跟他说:“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

他一边想,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边还是问道:“有何办法?”

梦里的人模糊极了,看不清模样。他明明不知道那是谁,却极其自然地管对方叫“仙君”。可能是那阵子四处求告,脱口成了习惯。

他连梦里那人的模样声音都记不清了,却记得对方指点的两条路。

一条说他可以去寻一个贵人,是个小姑娘。那姑娘上一世惨死,这一世出生就带着怨,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他若是收了那孤女做女儿,平了对方命里的怨,积下福报,将来托孤女的福,他能有机缘再见到那双儿女。

另一条路,那“仙君”没有多提,说得极为简单。他说:“实在堪不破,就以你自己一命回去换吧。”

***

封家家主起初并没有将那梦当一回事,直到有一日,他在一座破旧庙宇前碰见一个瘦巴巴、脏兮兮的小姑娘。

那庙是一座荒废的喜丧神庙,那小姑娘像只受惊的雀,一看就是无家可归之人,是个孤女。

他当时愣了一下,鬼使神差探了那小姑娘的灵。发现那小姑娘确实灵魄带着怨气。他又作法探了那姑娘上一世,隐约探得她上一世命也极短——家破人亡、无人庇佑,父母皆被仇人所弑。她伶仃流落,被人掳去配了冥婚,还挖了双眼,最终落得一个惨死的结果。

他甚至探到那小姑娘惨死之后就跪在喜丧神的庙宇里,求一个报应。

上一世惨死、命中带怨。孤女。

这些同他梦见的一一对上了。

从那一刻起,他把梦里那位仙君指的路当做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

他将孤女带回封家,收为养女,取名:封殊兰。

自从那双儿女死后,他就没再笑过,已经不记得如何做一个慈父了。所以他对封殊兰算不上宠惯,为了避免看见她就想起故去的亲女,他甚至同封殊兰也并不亲近。

他给了封殊兰亲近以外的一切,衣食无忧,教养精心。所有人都说,他又有了一个“掌上明珠”。

他等啊、等啊……

看着封殊兰长大成人、独当一面,看着她慢慢有了下一任家主之风,成了同辈之中的翘楚。

但他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所谓的“机缘”,也始终没能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儿女。

他一日比一日烦躁,一日比一日焦虑。于是某一天,他后悔了。

当初梦里的仙君指了两条路。

第一条他试过了,耐心尽失,已经等不动了。于是他开始琢磨第二条。

可惜仙君没有给他更多提点,他能抓住的只有那短短一句话。他反复琢磨,揪住了其中两个词——换命、回去。

世人皆知,换命有违天理,极难。而回去更难。

但对于封家而言,他们同世人有一点不同,他守着一个秘密——神木。

借助神木之力有办法回去,而他就守着神木的封禁之地。

他那时候已近疯魔,只觉得这是得天独厚的幸事。

于是他“监守自盗”,悄悄闯了一回禁地。

他根本顾不上禁地被人生闯一回有何后果,会不会惊动什么,会不会惹上第二次封禁,乃至更糟糕的事情。

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想回去。

然后他成功了。

因为换命之术需要数以万计的亡魂铺路,所以他回到了极为久远之前,距离神木被封禁还有些年。

他去了亡魂最多的京观,却发现京观有个守墓人,是个散修,眉目英俊逼人,看着十分年轻,修为却不在他之下。

以至于他硬来也讨不着好,便在京观动了些手脚。

他悄悄布了阵。

京观最多的就是砂石,阵石混杂其中极难发现,更何况他的阵并非强阵,微不可查,却能在日积月累中对京观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世间有一句话叫当局者迷。

那散修就是当局者。

***

此后,一切都顺利得如他所想。

他如愿以偿地弄到了数以万计的亡魂,神不知鬼不绝地连同高塔一并纳为封家密地,将那双儿女的棺木端放在其中。

最初,这双儿女就是因他遭受报应,因他而亡。依照原本的打算,他只要将自己的命抵了就好。

可临到关头,他却改了想法。

封家上下那么多人,他身为家主,倘若当真没了命,定会引起大乱,得不偿失。

他同自己说了许多理由,最终还是将亡魂连同棺木一块儿封上了。

他决定找一个能替代自己的人。他挑了很久,挑中了一个命格同自己极为相似的孩子,收为养子。

他将那个男孩儿领进封家大门时心想:这孩子左右快要死了,倘若不是碰到了我,一定活不了几日。我好好养他,他还我恩情,天经地义。

他原本只打算养这么一个孩子,拿来以命换命。

然而某一天,他在一处荒野碰到了封殊兰……

这一次,他已经用不着这个小姑娘了。他甚至都已经走开了,没过片刻却还是绕了回来。

他依然伸手探了对方的灵,发现她上一世有了些许变化——她没有在喜丧神庙徘徊不走,而是早早进了轮回,于是被他碰到的时机也早了好些年。

他犹豫很久,还是将这小姑娘带了回去。依然收作了养女,依然取名:封殊兰。

他还是同这养女不大亲近,甚至见面也很少。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要多养这么一个没有用处的孩子。

他差点以为自己还保有几分微末的、纯粹的善。

有一回他闭门冥思时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当时他想了很久,回答自己说:因为有这孩子在,我就还算半个好人。

***

我算半个好人。

他后来常对自己说这句话,好像说得多了,就是真的。

直到此时今日,直到被养子封徽铭以命招钉穿,直到受到天宿的诘问,灵魄震荡的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

当他总对自己说那句话的时候,那半个好人便也不存在了。

意识弥散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想起这一生见过的很多人。他以为会有那双为之豁命的儿女,谁知没有……

他想起的居然是满眼通红说着“我痛快了”的封徽铭,是从不叫他“父亲”只叫“师父”的封殊兰,是第一次路过京观时看见的无边坟冢,还有那个散修身死时灵魄碎得都探寻不到。

他不知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报应,叫他至死想起的都是这些。

***

乌行雪看着诘问而出的画面一幕又一幕闪过,在看到那些巨大坟冢时,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斩过的那些线……

他仿佛还能嗅到京观始终不散的冷雾,还能看见散修提着灯在漫漫长夜里停停走走,还能听到那些小弟子轻低的说话声,以及坟冢之下如风一般的亡人之音。

他僵立片刻,突然深深皱起眉。

他接了天诏,常常是回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上斩线。他斩京观那些线时,所回的时间更早一些,那时候神木还未被封禁,天上还没有仙都,天宿还没被点召成仙……

那萧复暄呢?

乌行雪一把抓住身边之人的手,他攥紧手指看向对方的眼睛,嗓音轻得有些哑:“萧复暄,你说你在京观见过我……你是谁?”

你是其中的谁?

***

当初少年将军庇护神木而死,在那道天劫之下,灵魄被劈出了碎片,其实没能完完整整入轮回。

他鲜血流过的地方遍生白玉精,他三世的尸骨皆埋于京观,而他那些神木都难以辨认的灵魄碎片则辗转流落在不同的陌生躯壳里。

那些承载了碎灵的躯壳又因为冥冥之中的牵连,最终相会于京观。

但这些前尘缘由萧复暄自己并不知晓。

他只知道,他的这一生起始于无数碎灵,他在不同的躯壳里看着并不完整的悲喜。无根无源,也无处归依。

那位提灯夜巡的散修是他,那几个被收留的命格极煞的弟子是他,那些巨大坟冢间静伫的亡人也是他。

他在京观终年不散的冷雾里留驻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戴着面具的灵王破雾而来……

无数次生死,无数条乱线。

他每一次都记得,也每一次都看着。到最后,单凭背影都能将那人认出来。

可对方如今问一句“你是其中的谁”,他依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复暄垂眸看着乌行雪,良久之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唇角。

我是谁……

我是那其中的很多人。

你无数次走进京观那片雾里。

杀过我,救过我,凝望过我,又错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