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语常被纳入宫的那日，是他对自己的母亲肖盈彻底失望的一日。
纵使他得到了比其他君侍更盛大的册封礼，但孤身一人，甚至连个贴身的陪嫁仆俾都没有，实在悲哀。
生平第一次蒙红盖头，滋味却是如此难受。
一系列琐碎仪式结束，宫仆将他带入婚房便退下了，片刻也不多做停留。
肖语常安静地坐在床榻上，沉默着等待接下来的未卜之事。他的身板挺得笔直，红盖头下的神情是如此麻木。
他的心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期望。
起初，他不停歇地在心里痛骂肖盈一意孤行，未得允许就将自己变成一个谋事工具。
可现在，骂够了，骂累了，结果注定后，他妥协了。
门外传来细碎的声响，是守候的宫仆被喊退。
随后，有人推门而入，鞋履碰地的声音逐渐清晰。
这比自己预估的时间要早。肖语常微讶。
他只能透过红绸窥见一道徐徐靠近的人影。
面对未知，肖语常不自觉将神经绷紧，耳朵时刻注意周边细小的动静。
那人走得愈发近了，直至立于他的跟前，才动作轻轻用秤杆挑起了他的红盖头。
肖语常的眼前忽地一片清明，得见面前勾着艳笑、着一身大红喜服的张扬女子，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惊艳。
对，是张扬。她竟不是如外人所说的那样冷淡。
所以的确就是她么？林藏烟，南境帝，自己今日要嫁的人。
“陛、下？”肖语常试探地唤了一句。
“嗯。”林藏烟懒懒应声。
“……”他一时哑然。
“不开心？”她一语道破。
肖语常心里一惊，僵硬着嘴角快快否认：“岂敢？今日嫁给陛下，乃臣侍三生有幸。”
“呵。”林藏烟冷笑，凉凉道，“违心之话，说了只能让自己更不开心。”
她姿态随意，在肖语常身侧坐下。
周身气氛压了下来，肖语常顿觉后颈发凉，不禁僵直脊背。
“臣侍……”
“不开心就道不开心，老老实实承认便是。怎么？你觉得朕会为难你？”林藏烟不善地斜睨过去，开口打断他的发言。
肖语常神情怔怔，私以为君心难测，所以没敢多言。
可迟迟没得到身旁人的反应，林藏烟就会恼火。
“为何不答话？”她侧头去看肖语常，好看的眉头忍不住蹙起，“朕与你说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哑巴，没人教过你么？”
肖语常想探看她的神情，岂料抬眸得了一阵对视。这一眼，倒是让他自个儿变得无措起来。
他再度垂下脑袋，一双凤眸转转悠悠，不知该看哪里：“是臣失礼，陛下恕罪。”
片晌，他目中盛满哀意，叹息一声幽幽道：“是，臣侍不开心。”
林藏烟眼神微暗，静静地看着他。
“但不是因为被迫入宫，而是因为母亲抛弃了臣侍……”他说着，妩媚上挑的凤眼划落一条泪痕。
好一副娇柔模样，着实惹人怜爱。
可惜，他遇上的人是林藏烟。
林藏烟心里觉得好笑，随之牵唇安慰：“没关系，你待在这宫里，安安分分，朕也能许你一生荣华富贵，定不比肖家给的差。”
肖语常听罢，忍不住偏头看她，那眸中的似笑非笑，让人心中泛起异样。
这是他们二人的第一次接触，交谈中每句话都带着七分戒备。
但肖语常对林藏烟的印象并不差。
很经常的，林藏烟会送许多赏赐到鸣泷殿，倒是做到了口中所说的，许他荣华富贵。
但也仅此而已。
杀害林藏烟这项任务，是肖语常入宫第三年才正式下达的。此前，他与肖盈根本像是断了联系。
想也知道，那是肖盈在谋策中没了趁手的工具，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有点用处的儿子。
母亲想起自己的第一时间竟不是询问自己过得好不好，而是让自己帮着杀人。
多可笑。
看着面前摆着的即虞，他想，如果之后事情败露，他便自尽。
他爱美，害怕像威敏太后那般，被凌迟，漂亮的皮囊被摧残的不成样子。
可惜，偏偏这时候冒出个辛在水打乱了他的计划。
辛在水知道时间久远的秘辛，他也知道辛在水看似薄凉姿态下的隐忍。
好蠢。他在心里发笑。
他好像见不惯世间有这样的蠢人，更见不惯世间的蠢人都比自己过得好，于是他什么都想抢一抢。恶意作祟，会使人的想法变得扭曲。
也是他自作自受，妄想与辛在水争一争地位，主动往火坑里跳。于是，稍不留神，便陷入了林藏烟织好的虚假蜜网里。
他企图父凭女贵，设局与林藏烟颠鸾倒凤。暗处之人的帮助，让他得了逞。
起初，他不过只是想要个皇嗣罢了。辛在水得不到，他可以。
林藏烟开始对他千般万般好，日日来鸣泷殿陪伴不止，还体贴入怀，满嘴甜言蜜语，哄得他心醉神迷。
他以为父凭女贵的招数真的有效，于是越陷越深，渐渐无法自拔。
可忽然有一天，梦境在顷刻间被打碎，枕边人眼里的柔情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无情。
他从悲痛变得愤恨，咒骂他人的同时讥讽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陛下还没来么？”
站在一张黄花梨方凳上的肖语常双目无神，面容憔悴。
这几日，他好不安生，心中有惦记之人，那人却迟迟不来，惹得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很快便形销骨立起来。
他都要寻短见了，陛下当真如此绝情，看都不来看一眼？
“你是不是没听本宫的话，告诉她这个消息？所以她不知道？！”肖语常顿起愤然，将一股怒火尽数宣泄在锣烨身上。
锣烨抖着身子畏缩解释：“奴真的与嫦余姑姑知会过了，或许、或许陛下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跟也说不定。”
“那便是嫦余故意不向陛下传达！”他瞪圆了眼，厉声怒吼，“她就是不想本宫与陛下好！陛下如果知道，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的，她爱我，她爱我！”
“可是，陛下现在，好像更喜欢君后……”锣椮弱声说着，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他忽然后悔自己多言，怕极了肖语常突然发疯，殃及自己。
果不其然，下一刻，肖语常便嘶声大喝：“这哪里是喜欢，那分明是利用！”就像她利用自己一样……
“肖贵君，一段时间不见，你怎的变得这样难看？”
林藏烟便是在这时踏入了殿门。
“站这么高干什么？也不怕摔着。”她浅笑着道。
肖语常看着那抹红衣靠近，眼睛一下就亮了。
随后他发觉到了什么，眼神一暗，心抽疼。
“陛下现在，竟是连常儿都不愿喊了？”
林藏烟笑意不减：“说过很多遍了，肖贵君与朕之间不过逢场作戏。这个称呼对朕而言，不过就是一句台词。”
肖语常的脑子被她的话搅得思绪混乱，嘴巴张着，却哑巴一样道不出半个字。
对此，林藏烟直接视若无睹。
她并不关心眼前人的死活，反而问：“边岚爆发瘟疫，你可知道？”
肖语常一脸茫然：“什么？”
“此次瘟疫，巫毒所致。”林藏烟锐利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像在分辨他的茫然是真是假。
肖语常苍白的唇间发出嗤笑：“啊～想必又是那个人做的好事罢。”
林藏烟没问那人是谁，只是语气淡淡道：“朕知你有本事制出解药，若你能帮忙压下此次瘟灾，朕许你一个条件。”
“所以今个儿陛下来，是与臣侍谈交易的？”肖语常站在凳子上，眼前还垂着上吊用的绳结。
他低头与林藏烟说话，这样的俯视，分明不合礼数。
可肖语常不怕死，或者说，他不觉得林藏烟会让他死。
林藏烟的神情很冷静，不说话，像是默认。
肖语常大笑两声，眼眶周围染上妖冶的红。
“好啊，只要陛下愿意舍弃辛在水，臣侍就愿意帮这个忙，如何？”